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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無深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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虛無深淵

任千憂對自己晚上上頭去冒犯主人家的事情感到萬分尷尬,翻來覆去一晚上都沒睡著。

第二天好容易起來的時候,口腔裏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火泡,憋得他只能用些清淡的吃食。

出門也差點被絆得差點摔一個大馬哈,梳個頭也到處打結,實在是有些惱人。

實在是抵不住自己的心思已經跑偏,任千憂只得躊躇地來到內院,由一個頻頻看他的侍衛領了進去。

一跨進內院書房,就見那男子端坐於書案上,落筆頓在“別經數月,思何可支”上。

任千憂無意瞟到,只能笑著問好後提及,“公子可是要給友人寫信?”

謝玄都淡淡地看他一眼,似是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後才收回視線,輕輕地嗯了一聲,提筆繼續寫就。

任千憂坐著等他,實在是無聊時便將桌上的桃酥掰開一點點的含在嘴裏化,然後用花茶沁下去,也算得上是雅致了一回。

待到謝玄都落下最後一個字後,用一旁的扇子輕輕扇風,將半幹的墨水扇幹。

“這信是給一個我尚未赴約的友人的,想來現在應當是最好赴約的日子,所以我就寫了。”

謝玄都含著笑為他解釋,隨後將幹了的信紙折疊放好,壓在一旁。

“不知任公子來訪,所為何事?若是為昨夜之事,公子大可放心,賊人已然抓住,還多謝任公子上心。”

謝玄都走至茶案旁,替他倒茶,“本來是想得閑上門拜謝,卻不料任公子今早到訪,實在是教我羞愧難當了。”

任千憂連忙擺手,站起來拱手道,“足下過謙了,合該在下是來上門道歉的,實在是不該來擾了足下的清靜。足下仁情,允在下入閣讀書,在下已經是感激涕零了,昨日實在是擔心足下安危,才行錯踏錯實在是抱歉!”

門邊站著的向離端著一副吃了蒼蠅的神色,頗為不滿地盯了幾眼謝玄都,又帶著一些憤懣地看了幾眼任千憂,最後哼的一聲抱劍走了。

謝玄都一手止住任千憂的禮,笑得眉眼彎彎,“任公子何故與我這般生分?”

這一出倒是給任千憂弄了個手足無措,頓了好一會後,只能猶猶豫豫道,“莫非足下認識我?”

謝玄都一邊笑一邊註視著他,良久後將任千憂盯得發毛才緩緩嘆氣,換了一副落寞神傷的樣子道,

“並不是,只是任公子來我府多日,憑結書之誼,我原以為我們也算是書友了。但任公子與我這般生分,讓我不由得想起我那友人,若他也這般與我生分,我便是傷心也傷心死了。”

任千憂見他耷拉著眉,眼角微潤,實在是於心不忍,“嗯……公子莫怪,就當我近鄉情怯吧。公子即將赴約,還是寬心些好,人生難得修得幾次重逢。”

謝玄都楞了楞神,輕笑出聲,“說的也是,正巧我新得了幾本書,若你有閑,可願隨我去瞧瞧?”

任千憂自然是相信他選書的品味,欣然應允,忙不疊地向他投去期待的目光。

謝玄都也樂得領他去書閣,兩人一前一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,看書看至興起便開始辯駁,探討方案,交流思想,實在是快活!

就這樣暢暢快快地耗了一天,任千憂有些依依不舍地告別他心心念念的書,和他堪稱良師益友的新友人。

正沾沾自喜地時候才突然發覺自己甚至還沒有詢問人家的名諱,實在是失策!任千憂頗為懊悔地拍拍頭,自言自語地喃喃道,“你明天記得問啊!”

謝玄都久久地站在門口,維持著目送他的姿勢,過了許久後才眨著眼睛,叫向離把輪椅推過來。

謝玄都忽略掉向會和向離幾欲噴火的目光,掰著自己顫抖的腿坐下後,才緩緩松了口氣。

一只信鴿撲棱撲棱地飛過來,落在他肩頭,機靈地歪頭。

謝玄都取下信鴿腳上綁的信筒,拿出紙條,展開看過後便交給了向會。

向會打開一看,上書,謝刑秋及其姐已接往玄安,玄安已平。

玄安受謝家各方族老掌控已久,早是積弊覆雜之象,偏偏玄安一場大火,燒死了所有和謝玄都不對付的人,最後由謝玄都一人,重塑了玄安,也重塑了玄安民心。

雖說替百姓建造時房屋摔到了腿,但勝在了民心歸附上,各方勢力由謝玄都重整,也逃掉了豐和來的傳召。

如今玄安已盡數握於謝玄都手上,原本高人一等的豐和謝氏如今也要仰人鼻息。繼豐和謝氏的禍事以後,姐弟二人四處逃亡,如今好容易回到玄安,卻已經是另一番光景。

向離也探過來瞧了一眼紙上的內容,而後又似乎是不相信般地看了一眼謝玄都,有些咋舌。

謝玄都沒有理會他們的動作,自己推著輪子咕嚕嚕地穿過一個又一個長廊,咯噔一聲壓過門沿,進入書房。

瞥了一眼只動了桃酥的糕點盒,微微勾了勾唇角,隨後拈起那被壓好的紙,放到燈罩裏,靜靜地看著它被焚燒殆盡。

如今寫信也是無用了,他已有了可以訴說這些話的人。

風動,棠動,影動,天地顫動。

一連幾日,任千憂都在往府裏跑,先是在書屋裏多了一張新案,後是多了偏室裏的衣架,再然後是書室多了一套新文寶,最後是一間新收拾出來的客房。

在任千憂沒有註意到的細節裏,有人在一步一步地引著他來到自己的生活裏。他們默契地沒有提及那個友人,也默契地專註於才學與認知。

“我好像還沒有問過你的名諱?”

“名諱不過是塵世的一個標記,不足掛齒,也無甚重要。”

“唔……那我叫你小花也沒意見嗎?”

“哈哈哈,若你天天能叫得出口?”

“……小花小花?”

“小花,小花,小花小花小花?”

“謝玄都,我叫謝玄都。”

任千憂像是偷腥成功了的貓,笑得格外得意,“我就知道我能問出來!對吧小花。”

謝玄都似笑非笑地偏過頭看他一眼,手上將放在桌子上的桃酥全部收走。

任千憂瞧到霎時瞪圓了雙眼,連忙將手上的半塊塞進嘴裏,沖上去討饒般扯著謝玄都的袖子,“謝玄都,好玄都,大哥!我的錯,我不該這般叫你的。名字歸名字,別和吃的過不去呀!”

謝玄都的腳步頓在了那聲大哥裏,微微挑眉笑他,“有吃的便是大哥了?沒吃的就是小花?”

任千憂仗著這幾天謝玄都的縱容無法無天慣了,如今也不怯他,還嬉皮笑臉地回他,“若你不在吃的上面計較,我叫你玄都哥哥,謝爺爺,花爺,花哥哥都可以!”

謝玄都被後面的亂來的名字逗得一楞,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動作。

如此空隙卻被任千憂鉆了空子,伸手一端就將那本來在謝玄都衣袍裏藏著的糕點搶走,美滋滋地吃下一塊。邊吃邊挑釁般地朝謝玄都晃了晃手裏的瓷盤。

謝玄都也只是看著他笑,暖陽透過白海棠透明的花瓣,落入滿院暖香。若是忽視掉柱子後面兩雙哀怨的眼睛的話,應當是尤其溫馨的一幕。

向離的眉毛有些抽抽,不確定地問向會,“我是在做夢嗎?這是我們那個被稱為瘋將殺神的小侯爺嗎?”

向會猶豫著開口,“嗯……侯爺如今也正是年輕好動的時候。可能……嗯……”

兩人良久陷入了詭異的沈默。

向會又盯著任千憂看了一會,淺嘆了口氣,“如今這般也並無不妥,日前,他已然是心死之人,故而我離開了任家,而後公子找上門來,我才知道主上之禍。實在是羞愧難當。”

向離瞥了他一眼,“向字輩中,你是向生的接班人,主上對你期望最高,也待你最好。我不明白你之前為什麽會跑到冰原之地企圖了卻殘生。”

向會笑了幾聲,擡手壓住向離的肩膀,“你小子,從小就愛和我唱反調,是不是存心和我過不去?”

向離一個轉身,肩膀一偏就讓搭著的手落了個空,順手用力壓了壓向會的腦袋,“還當我是打不過你的小豆丁嗎?別想轉移話題!”

向會打開他的手,聳了聳肩,“可能是當時的風水流年和我們不對付吧,如今回來也只是贖罪罷了。”

說罷又看向院子裏的兩個人,“若公子能夠解決外世,讓我們的小主人能夠如此無憂無慮地過完後半生,也並無不妥。”

向離沒吭聲,但擰起來的眉頭顯然是不讚成這種說法的。

飛鴿飛得愈發地勤,案上的圖也愈發細致,被劃去的地名也越來越多。絡繹不絕的訪客開始造訪這個偏僻的村落,越來越多的禮物和信堆在了宅院門口。

連每日進進出出的任千憂也冷不丁地被塞了好多信件和禮物。

他也從微末的字句中得知,這位謝玄都好像是本朝的“山中左相”,因為與朝中的“巾幗右相”政見不合,才被貶到這裏來。

但他並不理會這些流言,畢竟一個堪稱右相的如此重要的人物,就算是想退隱山林,也該是去玄安的山頭,跑這麽遠做什麽?專門叫人來殺?

任千憂晃了晃胡思亂想的頭,那般聰明的人,不可能連這個都想不到,只定是有其他說法。

再次踏入書閣,腦中浮現出各種各樣的字句,叫他瞬間沈醉其中,心中的郁結也不知何時消散,夜晚裏的孤魂也再也嚎他不醒。

他感覺他的心變冷了,變得只是在生理性的跳動。

他不再將任何人說的任何話往心裏走一圈,而只是淡淡地分析他說這句話的目的,思考對方想得到什麽,對自己有什麽影響。

最後得出一個,哦,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事的結論。

他覺得他擁有了久違的平靜。

他沒有罪。

他的罪是別人強行給予他的枷鎖。

他沒有罪。

他在每一刻都做出了最佳的判斷。

他沒有罪。

他將會脫離桎梏,自由地審視世間。

在冷讀的每一個剎那得到平靜與快樂。

世界上本來沒有罪。

若是將任何的事投入無盡的世界

或者是無盡的時間

那麽一切終將失去意義。

罪也沒有意義。

他也沒有。

吱呀一聲,謝玄都推門進來,一眼便看見坐在地上、紮進一堆混亂書卷裏的人。又在他擡眼的瞬間,透進墨玉般的眼底。

在那裏,他找到了與自己一樣的東西。

那是由虛無海底壓出的冷漠的幽深,是一種歸於寂滅的混沌,是一種無聲的絕望,對任何東西的絕望。

謝玄都走上前,笑意直達眼底,彎著腰看他,“我想和你說個事。有空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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